《阵头》里的台湾阵头

潘 健 文/图

台湾因地理和人文环境缘故,民间信仰历来兴盛。在神灵的诞辰、忌日以及一些重要的日子里,信徒们往往要举行祭拜仪式,而且还会组织一些民俗活动,作为向神明暖寿或朝拜的贺礼。这些祭拜仪式和民俗活动慢慢发展成为台湾乡土文化的重要内容。高居2012年台湾电影票房榜首的《阵头》讲述的就是台中九天民俗技艺团年轻团长阿泰带领一支表演传统阵头的民俗团队从没落走向成功的故事。影片中主人公所刻苦排练的阵头,就是在台湾的庙会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艺术表演形式。不过,作为影片的主线——阵头,虽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但许多人看得不明就里,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因此,本文撇开电影中蕴含的励志元素,仅介绍富有浓厚台湾乡土气息的阵头表演种类及其与大陆的渊源,以期更好地了解台湾常民文化的真实内涵。

五彩缤纷的台湾阵头表演

电影《阵头》刚开场3分钟就出现了热闹的阵头表演场面,八家将、高跷阵、花鼓阵、斗牛阵……相继出场。它们往往出现在神明绕境出巡、进香刈火或丧葬典礼的游行队伍中,一队队穿着各色戏服的人们,或扮成神明、或化妆成传说中的人物进行精彩表演,这就是台湾“阵头”表演。因表演者各自成列成对,所以称之为“阵”,至于“头”字,没有明确意义,只是个词尾,诸如“后头”、“外头”中的“头”。不过也有人认为,在迎神赛会游行队伍中,这些阵头都走在神轿的前面表演,颇有“行阵”头领的意味,因此“阵头”中的“头”字是在行列前头的意思。

传统阵头源自“百戏”。明清之际闽粤先民渡海来台,把民间艺阵带到台湾,从而形成福佬系阵头、客家系阵头以及台湾本土的原住民阵头,其中以福佬系阵头占绝大多数。早期的艺阵都附属于角头庙宇,为神明驾前的乐队或技艺团,因此艺阵的训练也由庙宇负责;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阵头的组成通常以社区为单位,成员来自社区民众,平时各有工作,在庙会或应邀出阵前夕才集中训练,出阵时并无报酬;近年来由于台湾社会经济发展与民间宗教信仰的兴盛,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职业阵头团体,以因应市场的需要。经过四百多年的发展,台湾阵头不仅保存了传统中国民族文化的精神,同时展现出富有本土风貌的特色。

台湾阵头的种类繁多,据学者调查有近百种之多。根据阵头的功能偏重,可分为(1)宗教类的阵头,包括家将(包括八家将、什家将、官将首)、五毒大帝、蜈蚣阵、十二婆姐、神将(神偶)、牵亡阵、小法阵等;(2)音乐类的阵头,如北管、八音、南管、哨角队、锣鼓阵、大鼓阵、歌仔阵、汉西乐队等,常见于庙会或丧葬队伍,以行进方式演奏音乐;(3)歌舞类的阵头,如车鼓阵、牛犁阵、桃花过渡、七响阵等,通常载歌载舞,且有简单剧情,属于歌舞小戏;(4)游艺类的阵头,有艺阁、花车、布马阵、公背婆、水族阵、跑旱船等,以游街展示为主;(5)武术类的阵头,如台湾狮、宋江阵、高跷阵、五虎将等;(6)体育类的阵头,如跳鼓阵、龙阵、狮阵等,属于民俗体育;(7)其他类的阵头,如斗牛阵、素兰出嫁等,颇具趣味性[1]。由于阵头种类复杂,因而更多的时候,人们把阵头简单地分为文阵与武阵,文阵歌舞性质浓厚,有故事情节、有对白,大多是载歌载舞,常见的文阵有牛犁阵、车鼓阵、竹马阵、番婆弄、桃花过渡、素兰出嫁等;武阵则宗教性强,多带有武术表演,或只舞不歌,诸如宋江阵、高跷阵、五营阵、八家将、狮阵、龙阵等。

1、文阵表演

“牛犁阵”通常由一个戴着纸制牛面具的人牵着拴在绳子上的犁,另外一个人也化妆成农夫拉着犁,还有两个扛着锄头的农夫以及几个普通农夫跟随在后面,分成两组如山歌对唱。表演时洋溢着蓬勃的生活气息。

“车鼓阵”又称“车鼓弄”,是一种搭配音乐伴奏的歌舞表演。表演者一边唱一边摇摆身体、走步伐,配合七字四句的歌词相互戏虐、挑逗。其中旦角固定右手执扇、左手捏丝巾,丑角则手拿“四块”,俩人一唱一答。表演内容多为《山伯英台》《陈三五娘》等剧目。

“布马阵”的演出人员通常只有三五个人,主角多半穿着状元的服饰,骑着(实际上是用手提着)布马,行步、跳跃,以表现马陷入泥沼时的挣扎及跃出泥沼后的纵跳,动作夸张;另外配有侍从、马夫和船夫三个角色。

“竹马阵”则用竹编成马形,再覆盖上一层布,由人居中作骑马等各种舞蹈姿态。“竹马阵”常以古代金榜题名的状元衣锦还乡、县太爷出巡,疯疯癫癫、滑稽逗趣的“疯老爷”、有钱员外骑驴下乡探亲等故事为题材,充满着讽刺、滑稽意味,常引得在场的观众哈哈大笑。

“番婆弄”与“桃花过渡”等阵头也是以逗乐为主,“番婆弄”表演形态是丑角手握四宝,一手两木片相击发出“咔!咔!”节奏,与打扮妖娆的番婆打情骂俏,互相挑逗地进行对唱;“桃花过渡”则是船夫与妖娆的桃花姐时跳时扭,以传情嬉闹为主,从一月起句唱到十二月完句,为逗乐还不时故意滑倒或掀对方裙子。

v “素兰出嫁”阵表演人数较多,以7~10人为主,成员有媒婆、扛轿夫、伴娘及素兰小姐等。表演时需绕圈打转、扭腰摆臀,偶尔还穿插土风舞表演。

"布马阵"(选自《台湾民俗大观》第一册) "桃花过渡"阵头(选自《台湾民俗大观》第一册)

2、武阵表演

武阵中以“宋江阵”为代表,是所有阵头中声势最大的一种武术性的艺阵。相传是明末清初之际,闽南农民好练习武术,每逢迎神赛会活动,他们会以宋江大闹大名府为主题,扮演《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好汉或某部英雄人物角色,单纯以单人、双打或排阵形式表演各种武术招式,没有唱念、道白,也没有故事情节和文乐伴奏,只有武乐助势,俗称“套宋江”(“套”是模仿、表演的意思)。另有一种说法认为台湾的宋江阵始于郑成功治理台湾时为“寓兵于农”,结合民间的信仰与地方的武力而组成的阵头,因而直至今天,宋江阵所使用的道具,如盔甲、藤牌、短刀、双斧等,都和明郑军队的装备相似,而且阵式的变化也和明郑的操兵法雷同。宋江阵的阵形五花八门,有二人连环阵、行阵绕圈的大花阵、四梅花阵、交五花阵、S型前进的刀马阵、八卦阵等等,气势磅礴。另外,尚有“金狮阵”和“白鹤阵”与宋江阵合称为“宋江三阵”。

“八家将”是“目前台湾各种庙会中,最突出同时也是出现最频繁的阵头”[2],电影《阵头》中师伯武正的儿子阿贤来挑衅主角阿泰时表演的就是家将步。在锣鼓的伴奏下,阿贤手挥羽扇,摇头晃脑,瞠目怒视,有节奏地迈着“八字步”,显得威风凛凛。在台湾,凡祀奉的主神有审理世事、驱邪降魔职能的庙宇,一般就会组织家将团,以保护主神,并执行驱逐邪煞、缉拿恶鬼的任务。八家将虽名为“八”,实际上有4人、6人、8人、10人、12人、16人、32人不等,但民间习惯上通称为“八家将”。各地的八家将团在武器、脸谱和阵式上可以有所不同,但皆有一套繁复的出巡仪式和禁忌,演出时各阵成员各有所司,各怀绝技。八家将表演的内容主要是擒拿罪犯,行进时必走“八字步”,围捕罪犯或鬼魂时通常是走“七星步”、“踏四门”、摆“八卦阵”。队列时往往是什役挑着刑具走在最前头,随后是负责接令、传令的文武差,在文武差后就是八家将的主角——甘、柳二将军与七爷(谢必安)、八爷(范无救)了,他们的职责是缉捕捉拿罪犯。紧随其后的是负责审问、拷打的春、夏、秋、冬四将,最后是专司录口供、押犯人的文武判官。这些角色根据锣鼓节奏,配合头部的晃动、移转,或跳或跃,或立或跪,前后穿梭,左右蹿动,富有节奏;而且家将使用的武器、阵法、装扮、行进路线都有统一的规定。可以说,家将阵头几乎是多数阵头技艺中耍技逗趣的例外者,扮演者在被画上细致脸谱的那一刻,便被赋予了某种神格,显得神秘、威赫、严肃。因为他们是神明的护驾,也是捉邪驱恶的神祇,花花绿绿的造型和各种械具法器,搭配着神秘的舞步,在漫天飞洒的神符冥纸里显出神威,令人印象深刻。

"宋江阵"(选自《台湾民俗大观》第一册)

高跷阵、龙阵、狮阵是常见的武阵头。高跷阵是古代百戏之一,在清代传入台湾。表演者双脚踩在钉有脚踏板的木棍上,凭借熟练的技巧和超强的平衡感,表演行走、进退、跳跃等动作。台湾龙阵有北部与南部之分,北部龙龙身较长较重,舞龙时动作刚猛,南部龙龙身较细短,表演时讲究身段柔美顺畅。舞狮在台湾俗称“弄狮”,依照狮子造型差异,分为闭口狮、开口狮、醒狮与北方狮。闭口狮、开口狮是台湾本地才有的造型,二者表演的差别在于闭口狮以低姿势舞法为主,开口狮以高姿势舞法为主;醒狮又称“广东狮”,狮头装饰华丽且没有开口,北方狮又名“北京狮”,体形相对较小,金头长毛。

“五营阵”是由五位红头法师合组的阵头,法师身着五营衫,腰系龙虎巾,右手拿清香,左手执令旗,各依其五营所扮角色而着青、红、白、黑、黄五种不同颜色的服装。由此可以看出,五营阵是属于道教中的一种仪式。

闽台阵头的渊源

明清之际大批的福建居民,尤其是漳、泉两地的闽南人移民台湾,带去了汉民族文化,奠定了台湾文化的根基。大部分的台湾阵头表演形式就是随着福建移民而自大陆传入,因而带有显著的福建特色,其中以宋江阵、八家将以及南管最为典型;而其中也有一些表演形式是台湾本地自创后,反过来影响福建的戏曲发展,诸如歌仔阵。

以闽南人为主的福建人在台湾定居之后,把本乡的音乐、舞蹈、武术以及闲暇娱乐方式与台湾当地的生活现况相结合,发展出了形式众多的艺阵表演。宋江阵起源于福建同安汀溪镇造水村,最初仅流行于闽南地区。民族英雄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包括同安人在内的闽南人大批前往台湾屯垦,宋江阵也随之传入台湾。郑家军中有一个名叫陈永华的谋士是同安人,他向郑成功之子郑经建议,把宋江阵作为操练项目,以让到台的民众有守护家园的能力。由此同安人在闲暇操练的宋江阵开始在台湾广为流传。随着台湾的日益开垦,不同族群之间或不同村庄之间常常为了水源、土地而起冲突,盗匪亦屡来抢掠,在官府行政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各族群或各村庄为求自保,多半都有组织武阵、练习拳法的传统。随着治安的日渐稳定,各村庄自组的宋江阵逐渐变成每逢庙会的娱乐节目。如久负盛名的台南县鹿陶洋宋江阵是一支清康熙年间从福建漳州迁台的江氏家族成员为抵御山贼而自组的队伍,至今他们仍坚持在每月的农历初二和十六在江家公厅前的大埕操练,特别是家族中的小辈把参加这种操练当成“必修课”,老一辈也把传授宋江阵作为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宋江阵已经深深融进了江氏家族的生活。

"八家阵"阵头(选自《台湾的艺阵》)

同样是武阵的“八家将”则是由福州地区传入的宗教性阵头,它随着福州瘟神五帝信仰传到台湾,并在台湾得以发扬光大。传说泉州府秀才张元伯、钟士秀、刘元达、史文业、赵公明五人赴福州应举人试,夜宿南门外瘟神庙,夜半见瘟神于五井中施放疫毒,五人欲将此事告知乡民,但恐他人认为是怪力乱神之说,乃决议牺牲自己,各投一井,并留书示警,保全了乡民。于是玉皇大帝封他们为“五瘟大王”。从此,福州五帝信仰广为流传。清代中叶,台南瘟疫流行,以福州人为主的官兵便从家乡福州白龙庵分灵五福大帝前来,建立台南白龙庵以驱逐瘟疫,并配以“家将”以保护主神,于是八家将也被赋予了宗教功能,可以解运祈安、安宅镇煞、出巡保境、维持秩序等。据考证,台南白龙庵如意增寿堂所创的“什家将”是台湾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家将团,“由台南府城发展出来后,南传高雄、屏东,北入嘉义、云林,光复以后逐渐扩展开来……目前南北各地都有八家将的阵团组织”。[3]

文阵中的“南管”就是大陆地区所指的“泉州南音”,原来是流传在闽南地区的古乐,是我国古代音乐文化中保存最丰富和最完整的乐种之一,被誉为“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南管阵”就是南管的阵头化,把原先在室内或舞台上进行的表演移到马路上。演奏的乐器以洞箫、二弦、三弦、琵琶(南琶)、拍板等为主,其中琵琶起指挥乐队的作用,三弦和之;洞箫与二弦则以洞箫为主,二弦为辅,所谓“箫咬弦,弦入箫”,“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因而曲调古朴,曲词含蓄婉约,充满古乐之风。演唱时以闽南语泉音为主。在台湾属于南管阵头的种类很多,以车鼓阵、竹马阵、牛犁阵、桃花过渡阵、七响阵、番婆弄等为主。车鼓阵起源于台湾西南的嘉南地区(包括今天的彰化县、云林县、嘉义县市、台南县市、高雄县市等行政区),是福佬人在台湾最早开垦的地区,因而属于南管系统的车鼓阵在此地广为流传。不过,同样是闽南汉族文化也存在个体差异,同为福佬人的泉州府和漳州府,乃至同为泉州府的晋江、南安、安溪、同安等县,以及同为漳州府的龙溪、南靖、平和、诏安等县,都有一定的文化差异。台湾在吸收闽南文化艺术的同时也受到了这些文化差异的影响,衍化出形式多样的车鼓表演艺术,诸如牛犁阵、桃花过渡、番婆弄、七响阵、竹马阵等,这些都是车鼓阵的分支阵头。

"南管阵"(选自《台湾的艺阵》)

如果说台湾大部分阵头是由福建移民传入的,那么歌仔阵可说是台湾土生土长的阵头,而且其曲艺还回传到大陆,影响了福建戏曲的发展。“歌仔阵”是一种小戏阵头,迎神赛会时以简单的装扮边走边唱边舞。大约在20世纪初产生于漳州移民聚居的宜兰地区,以漳州的锦歌(俗称“歌仔”)为主,融合了平埔人的歌谣、客家人的山歌、泉州人的南音而产生的新的“本地歌仔”。最初只是人们在农闲之余弹弹唱唱、自娱娱人的一种歌谣小调。表演者一手拿罗帕,一手持羽扇等简单道具,以闽南方言演出《陈三五娘》《山伯英台》等民间故事。由于表演的都是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反映了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因而受到极大的欢迎,渐渐地,逢年过节或迎神赛会时就时常受邀做阵头式的表演,于是形成了歌仔阵。随着歌仔阵影响日渐扩大,原先在平地演出逐渐转移到舞台,演出的剧情也由散出转为全本戏,只是仍保持表演时一边歌唱一边踏着简单的舞步的特色,这就是台湾的“老歌仔戏”或“本地歌仔”。1925年海峡对岸的厦门梨园戏班“双珠凤”聘请台湾艺人“矮仔宝”来教授歌仔戏,从此台湾歌仔戏传入福建,并风行于闽南地区,台湾的歌仔戏团经常受邀到闽南地区公演。抗战时期,歌仔戏被视为“亡国调”而遭禁演,龙溪的歌仔戏艺人就将歌仔戏曲调加以改良后,得以在芗江一带流行,后被称为“芗剧”。芗剧与歌仔戏同根同源,同音同曲,一脉相承,是同一剧种的两种不同称谓,也是在我国三百六十多个地方戏曲剧种中,唯一由大陆闽南锦歌的演变、形成于台湾、再传回大陆闽南一带广泛流行的两岸共生剧种。

可见,台湾大部分的阵头表演是源自大陆移民,并与本土文化融合衍生,经由两岸艺人,特别是闽台人民的相互交流、相互影响,共同培育而成的艺术表现形式,与中华文化一脉相承、同根同源,它们是闽台文化骨肉相连、一脉共生的真实写照,也是当前促进闽台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

(作者单位:福建社科院历史研究所)

注释:

[1] 陈志声总编辑:《大甲妈祖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实录》,台中:台中县文化局,2004年,第76页。

[2]黄文博:《台湾信仰传奇》,台北:台原出版社,1990年,第230页。

[3]黄文博:《台湾信仰传奇》,台北:台原出版社,1990年,第232页。